春节前,有工厂所属工业局的慰问团前来慰问,送来一些让农民眼红的过年物品。慰问团来时我没有回避,我不认识他们,但恐怕他们认得我。一过春节,便有乡里干部过来打招呼,不准工友再留我做客。回到家,原来运动也有打扫战场一说,这次是街道和居委的几批干部到家里来轮番轰炸,逼着在申请书上签字和交出户口本。我则仍然态度强硬,坚持决不自愿,听凭押送。
看着抗拒困难,没办法仍然使出躲避一招。于是在可以想到并且去后不拒绝的亲戚和朋友家中躲一天算一天,一有动静马上转移。如此又一个月,总算运动宣告结束,可以回到家中。下乡人员的遣送还持续了一段时间,又参与了几个工友和同学下乡的搬家。
几个月的折腾,花光了家中的所有积蓄,但总算保住了母亲的一份工作。并且春节前后和后来在外面的日子里,多少还读了一点书。
到了重新寻饭碗的时候,尽管户口还在,在自己城市找工作的可能已经被剥夺。学会了跳槽,在离家比较远的几家农机厂先后干过木模工、铣工、车工和钳工,都是临时工身份,换一个地方升一点工资,最后在离家10余公里的一个小工厂谋得一份应该满意的工作。身份只能是临时工,但明确为技术负责人,工资也拿到60元一个月。
在中国,大概从1965年到1980年,工厂企业一直没有调整过工资。在我拿60元工资的时候,我的那些小师傅的工资还是32元8角,读大专和大学的同学工资只有46元5角和54元。
离家远,平时住在厂里,一个月回家一次看母亲。当然还是努力工作和学习,只是忘不了在外逃亡的痛苦,不敢想象当时如果有了妻子儿女会怎样。自身尚不能保全,又何苦拖累家庭?这几年里,始终没有勇气追逐爱情。但有时还想到我写出去的那几张纸条,想到接收纸条的那人那双眼仁略带绿色似乎狡黠的眼晴,心中一直隐约感到痛楚。
应该是离开那个工厂的三年后,1973年的春天回城的时候,在街上遇到了我的一个小师父。他一把拉住,说正好有事情要告诉你。***发疯了,你知道吗?
我哪里会知道呢!
他告诉说,她一年多前结婚,前不久生了个儿子,产假刚满上班才半个月。听说结婚遭受家庭暴力,生子后恐怕又有产后抑郁,神智便出了问题。一上班行动就古怪,常从工作台自己抽斗里拿出几张纸条发呆。到后来便掉眼泪,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说什么。几天后就完全不能干活,工厂和她家里联系后,已经把她送到精神病医院了。
心里如遭到电击一般,嘴上却敷衍着说可惜可惜,怎么会呢?
怎么会?他们把她的纸条拿下来了,猜着是谁写的。别人不知道,我不用猜,就知道是你。
不敢回答工友的猜测,用别的事情岔开这件事后告别。
一整天魂不守舍,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都说爱一个人,就应该希望他生活得幸福。如果她活得比我好,我会由衷高兴,可是现实却如此颠倒。我胡思乱想,如果当初没有上山下乡,我的追求应该怎样做就会有结果;上山下乡已经发生过,但我后来的状况并不见得差,如果我能够及时回过去追求,有没有成功的可能;如果她接收追求,我又该如何和她相处。但是,现实生活没有如果,没有后悔药。她现在这种悲惨状况,我没有一丁一点可能和能力给予帮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啊。
晚上回到工厂宿舍,抑制不住,蒙着被子,撕心裂肺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