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生命的质量不在于长短, 而在于体会. 读陆幼青的死亡日记, 可以感觉他在最后的日子燃烧着自己, 却照亮着别人. 曾经采访过他的崔永元则想到了那首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死亡日记看到九月, 知道剩余没几篇了. 特意翻了一下万年历, 当时的我来到上海还不足一年, 寄住在父辈童年生活过的河南路邮局边上的石库门里. 老宅和邮局一样老, 但没有邮局那样的人文价值, 所以六年后被推倒了. 彼时的我, 刚刚结束烈日下奔波寻觅的生活, 在立宝广场一家IT公司里做起了空调小白领. 虽然工资不足以小资, 却很烂漫或很白痴地把办公楼里混杂着无数螨虫的阴凉叫做幸福, 因为一切都那么新鲜而纯净. 患迫害妄想症的上司, 夜里成队出游的鼠孙, 西晒闷热雨天漏的会掉天花板的老屋, 都无法打扰我平和的心境. 尤其是大都市光怪陆离的生活, 脱离魔障自由呼吸的空气, 还有刚刚开始的异地初恋, 无一不让我简单地快乐着. 那时因为公司的便利, 也上网, QQ, MSN, 还没有GOOGLE, 知道的网站很少, 还不熟悉"榕树下", 而且因年少恐惧而忌讳着死亡的话题. 整整九年, 才迟见了这篇日记. 细细品赏的同时淡下的哀悼和疚意又如池底的沼气升起.
每一个人生来必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等死. 不同的只是临死前的感受. 只是, "唉,怎么着也不该让它们缺着氧地死去啊。" 如果茗在生前看到这本日记, 她的面色和心境会不会因有相通的人相伴而好一些? 离开的步履, 会不会更平和而轻松一些, 至少, 不那么孤独了. 我可以体会, 她六个月来所经历的辛酸和苦楚, 连哭都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拥抱. 可是, 因为她的隐晦, 也因为我的麻木, 我并没有及时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在频频计划频频推迟中失去了最后向她表白的机会. 我是在乎她的, 虽然我知道冷淡世事的她未必会领情, 正如她决绝地在我到来的前一天离去. 我本来可以为她做些什么的. 可是最后, 在她的生前, 我什么也没有做.
去南宁前我终于逼着老妈把张阿姨的电话要来了. 以前也要过, 只是被大刚他妈钱阿姨又给弄丢了, 于是不紧不慢地催了两年. 这年头, 什么都求效率. 于是雪中送炭少了, 锦上添花多了, 连老年人都忙乱得和车轱辘似的, 很难顾到他家瓦上的霜雪. 钱阿姨电话打过来, 结局是张阿姨已去世一年多了. 张钱和我妈是广西多年的好友, 一个是多有照应的同事阿姐, 一个是在离乡背井的火车上缘识的同情兄. 他们的老伴都于多年前去世, 于是都想到了回老家投靠子女. 钱回到了无锡江阴, 而张则独自在兴国宾馆边上一间有鼠患且漏雨的祖屋里住了八年, 安祥地迎来了拆迁.
钱是幸福的, 一如她与老伴的姓, 又钱又米的, 据大刚说六十年代的钱米二位大人做为普通工人工资已各自高达一百. 而我当时尚未相识的高知父母合起来也未值一半. 两儿一女也各自过得惬意安宁. 五十出头的大刚有两个不同生母的女儿, 唯一的遗憾就是最可爱的儿子不幸患上脑瘫, 最后不得已进了福利院. 此后他便与二夫人离了婚, 在邕江宾馆遇到了现在比我还小的第三任. 于是两年前把母亲从江阴带到广西. 这位年近八十, 勤劳健康的老妇, 已为三个儿女做过四任以上的育儿保姆, 仍不知疲倦地被剥削并快乐着.
张则没有子女, 领养的一个儿子从小不学无术. 血气方刚时与别人打架被劳教三年, 如果不是邓小平三落三起后出现了个体户, 在那个偏见的年代, 他恐怕永远只能做啃老族了. 尽管在广西长大, 他却有着上海人天生精敏的嗅觉和头脑. 生孩子时不无例外地想到病弱的老妈, 张心系上海不愿久留, 于是干脆举家搬到上海, 多年白吃白住, 直到儿子要上中学. 张也是幸福的, 我可以从她洞明世事的脸上看到她的幸福. 叶落归根, 平安清静地回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故乡, 阴暗潮湿的小平屋贴换成向阳的一室一厅, 操着乡音与朋友街坊走动, 不遗余力不惜财力地到处寻找各种保健药品器械, 不惜功本地教会我妈气功, 太极和天功, 从小培养起多病的老妈对健身的执着兴趣和育儿的正确思路. 虽然有见过她曾为过去的种种不幸落泪, 但生活在故乡的老人是快乐的, 儿睦孙贤的家庭是令她积极的. 但这些终于在一天被暗中畴画已久的儿子打碎, 他背着老妈和大家, 于2005年把那所拆迁在丰庄的房子以三十五万出卖. 从此常来常往的张阿姨失去了音讯, 再以后是听说他们举家回到了南宁买了个大套. 再以后是听说张阿姨痴呆了.
老小孩, 一解是人老了会退化成孩提一般, 智商和情商都会打折, 大风大浪里过来的老人, 却一个小小的挫折便一根筋别不回来了. 另一解是对待老人要象当年孩提时父母待你一般地充满爱心和耐心. 试问如今几人能做到? 我自问愧然, 但是, "唉,怎么着也不该让它们缺着氧地死去啊。" 我质问对己友漠然却因茗的离去而失眠的老妈, 你怎么一点也不难过? 久经风霜的老妈答到, 她毕竟快八十了, 而茗, 毕竟还没么年轻, 还没有结婚哪. 可是, 快八十的就不是需要精神和生活质量的人了么? 对我来说是一样的震动, 而我除了震动与哀悼, 却什么也没有做. 一如世俗的锦上添花.
中文系出生的幼青, 其功底是令我仰止的, 让我一度想放弃这些浅薄干涩的文字. 但想起茗, 想起才情万种却未留片言只语的茗, 我必须写些什么, 只为了忘却的记念. 儿时的我, 虽飞快地学会数数, 识字, 把姑妈读了一遍的故事一字不差地念还给她, 引得大我两月的表哥因被艳羡地责骂而可怜地铭记至今. 在智力上的优越感让我如井底之蛙般自得, 直到遇见茗. 茗的父亲是我老爸的同事, 他们一起研究广西的第一台电子管式计算机. 或许是因为老爸大他许多岁的缘故, 被某个杂志誉为广西计算机之父. 以上海市前十的成绩录取清华电机系的老爸在二十年后也算做了一回猴山的大王. 在我眼里, 老爸除了理论与伏案苦读外并无何爱好与特长, 典型的应试教育产物. 倒是那茗爸爸, 会自己装电视机, 还懂得买自行车来讨女儿欢心, 他们的出双入对让我艳羡而那么多年误读了茗的幸福童年.
那一年秋, 我该上小学二年级, 终日征战的老妈因生活费从十五元涨至二十的谈判破裂, 把我扔给老爸抚养. 在我等待入学的时间里, 因为老爸家没有纹帐而成为广西大花们的夜宴. 晨起的我全身都是醒目的红点, 脸上更甚. 邻家小儿刚建立起的友谊顷刻瓦解. 他们纷纷对我的蚊虫一说表示怀疑, 家境良好的人家父母怎么会舍得让自家宝贝如此惨烈地喂蚊子呢? 铁定是某种皮肤病的托辞. 既是不知名的皮肤病, 大多传染, 所以当远离.
茗的父亲善意地相信了父亲的解释, 并拖出正在桌子下玩耍的茗介绍给我. 茗大我两岁, 比我高一年级. 年龄相近的小朋友极其自来熟, 很快便打得火热. 于是我在后来抄袭假期作业时艳羡地看到了茗的作文. 从此对漂亮的文字产生了兴趣. 在她的影响下, 我看上了"儿童文学" 和"少年文艺", 这一习惯一直保持到初中毕业, 才适时地改成了"读者文摘"和"唐宋诗词".